木心祭【之一:鲁迅】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十点时光读书会 Author 鹤无粮
2006年1月,木心的第一本书,《哥伦比亚的倒影》在大陆出版;2011年12月21日,木心归国四年后在乌镇悄然逝去;2013年1月,《文学回忆录》出版,被评为年度十大好书。
而这些重大事件,在那些年,我全然无知。直到2017年,一日翻开书架上已经落了灰的《退步集续编》,一篇《我的师尊木心先生》终于拉开了我对木心先生的阅读。
陈丹青说过:“我写书,我出书,就是妄想建立一点点可疑的知名度,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来读木心先生的书。”
我想说,陈丹青,你的目的达到了。
这一年多来,沉浸在木心的艺术世界,看他的俳句、散文、小说、《文学回忆录》;在网上收集木心的生平、轶事、画册;去乌镇,探寻木心的故居、美术馆,妄图与先生建立一点可怜的连接。
有时候,一个人,会莫名的哽咽,为什么对一个已经离世的,素未谋面的陌生人,那想念会如此强烈!
阅读木心,是一种神奇的体验。
一年多来,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,回顾往事,哪些事做得不足,哪些人对得不住;一年多来,总想写点什么,如鲠在喉,想吐却吐不出来。
蓉城初冬,银杏金黄,太阳晒得人心懒洋洋。而木心祭日临近,把自己关在房间,大山临盆一样狠憋一下自己,拟了十个篇章,串联起这一年多来的思绪,零零碎碎。
木心有俳句:“其实快乐总是小的,紧的,一闪一闪的。”
而这些记忆的碎片于我也是小的,紧的,一闪一闪的。
《文学回忆录》里,木心讲到,“将来回国,想出两篇论文:《鲁迅论》,《曹雪芹论》。”又说:“‘五四’以来,中国够分量的评论家一个也没有啊!出了一个战士,鲁迅先生,出了一个教育家,蔡元培先生。”
2006年,木心归国后,首次在媒体上发表文章《鲁迅祭:虔诚的阅读才是深沉的纪念》。
木心青年时在鲁迅先生的坟前留过影,我早些年,在杭州飘荡,特意到孤山寻鲁迅的雕像合影。
那些年特别迷鲁迅,也都是离开学校以后的事情了。中国的母语教育很难让学生喜欢上鲁迅的文字。鲁迅《秋夜》:“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”为什么不说有两株枣树?学生们觉得好奇,老师们似乎也莫明其妙。
木心指出,文学上有一种意象叫“只可意会,难以言传。”而语文教育偏偏一定要写出中心思想,段落大意,那么,鲁迅这样的神来之笔,学生们也就无从领会其丰沛意象了。
木心的文字好读,耐读,但不易懂;鲁迅的文字,不好读,不易懂,但耐读。作为中国第一篇白话小说《狂人日记》的作者,鲁迅的文章开创一代先河,跟木心一样,鲁迅有深厚的国学根基,又有丰富的西学背景,白话文一出,即打上了深刻的独创印记,之前看到一个评价,说鲁迅,一开始写白话文,就把白话文推到了极致。这本是好事,但对继承者来说,为难了。
木心有俳句:“古文今文焊接得好,那焊疤极美。”
这是在说他自己的文字,鲁迅的文字焊疤又何其美,只不过一直没有人这样服帖的说出来。
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是幸福的,因为有木心可读,鲁迅那个年代的人也是幸福的,因为有鲁迅可读。我们再读鲁迅,时空错位的感觉。
木心说:“我看鲁迅杂文,痛快;你们看,快而不痛;到下一代,不痛不快——而今灯塔在动,高度不高,其间不过一百年。”
去年春节去乌镇看木心,顺道去绍兴看鲁迅。木心在俳句里有:“常说的中国江南,应分有骨的江南,无骨的江南。”这有骨的江南就是走出过鲁迅,秋瑾的绍兴啊!
从故居出来,顺手买了一把带有鲁迅标识的空白折扇,摊位上坐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,看上去温文儒雅,桌上摆着文房四宝,头上悬着写好的样本,我喜欢的字体。我说,帮我题一下鲁迅先生的七绝《答客诮》的前两句吧,正反两面各一句,老先生摇头说不知道,让我写出来。
好吧,我写好递给他,“无情未必真豪杰,怜子如何不丈夫。”他反复与我确认了三次才算写好。我出门就发了朋友圈,木心的句子:“如若在卢浮宫前门放进一头猪,从后门出来的准保还是一头猪。”
当年阅读鲁迅的兴趣完全是通过鲁迅的传记,和同代亲友的回忆,缅怀文章勾起的。母亲的礼物——小脚朱安,与许广平的师生恋结晶——《两地书》,周氏三兄弟的手足情怨,儿子海婴及孙子令飞的生活现状,又以许寿裳和萧红的回忆文章最让人动情,还有和瞿秋白的知己往事,后来陈丹青写的《笑谈大先生》,读来都兴致盎然。
这样下来,完全被鲁迅的人格力量所折服,满满人情味的大先生,突然闯进我的世界,进而勾起阅读鲁迅文章的兴趣。再回头看那些语文课本里的文章,完全变了模样。
钱钟书曾经为了拒绝登门拜访的读者,留下一句广为流传的名言,“假如你吃了个鸡蛋,觉得不错,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?”而对于我而言,如果母鸡的样子令我厌恶,它下的蛋也会难以下咽。我的阅读经验,多从作者入手,传记、轶事,人对了,作品自然不会差。
“曹雪芹才大于文,用在《红楼梦》中,仅一部分。真正的艺术家,应有一种‘自我背景’,深不可测,涵藏无穷。”
照木心的说法,真正的艺术家,表现出来的都如冰山一角而已,他们知道表现什么,隐藏什么。隐藏在海平面下的才是更丰富的本人,但这需要读者自己去找,而遗憾的是,一旦艺术家去世,就把绝大部分的艺术都带走了。只有高明的读者,才能在作品中读出作者的原貌。
艺术家活着,就是基督在世,艺术家身边的人有福了。死了,只有留下的艺术品见证过这一神迹。木心有言:“耶稣是集中的艺术家。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。”
我的遗憾是在木心生前,还不曾看到他的文字。要不然,也会徘徊于晚晴小筑,羞于敲门,耻于离开。
《鲁迅祭》的开篇,木心就写道:“在我的心目中,鲁迅先生是一位卓越的‘文体家’。文学家,不一定是文体家,而读鲁迅文,未竟两行,即可认定‘此鲁老夫子之作也’。在欧陆,尤其在法国,‘文体家’是对文学家的最高尊称。纪德是文体家,罗曼罗兰就不是。”
足见木心对鲁迅的独爱,在夸赞鲁迅的同时,其实也是在说自己,看过木心的文字,不消几行,就知道,这一定出自己木心,所以《文学回忆录》一出,不会有人认为这是陈丹青的杜撰,即便是口语化的文字,也打上了鲜明的木心烙印,无法复制。
《文学回忆录》里,木心自由出入于世界各种文化之中,许多西方读者,看了木心的文章,误认为木心在那些异域之地生活过很久。读木心久了,就会知道,木心可以游刃于各种文化之间。
而在《鲁迅祭》里,木心并没有过多的评论,感觉像是应《南方周末》之邀,盛情难却,为中学生推介鲁迅必读书目一样,写得平平淡淡,波澜不惊。即便如此,在浩如烟海的鲁迅研究资料中,这也是最有人情味的一种。
与在《鲁迅祭》里客客气气的论述大先生作品不同的是,木心在《文学回忆录》里不下四十处提及鲁迅,且多从文学批判的角度入手,毫不留情。讲到尼采,木心说:“鲁迅早年受尼采启示,他的才华品格也合乎尼采,后来半途而废,晚年鲁迅,尼采的影响完全消失。”
讲到文学批评:“鲁迅没有担当这些,热心于枝枝节节,说得再好,还是枝枝节节。让鲁迅评论,他也担当不起来。鲁迅在文学上缺乏自己的理论,也缺乏世界性的艺术观。谈绘画,谈到木刻为止。对音乐,鲁迅从来不谈。”
讲到思想家,又说:“战国以后,中国没有出大思想家。鲁迅,是一个人物。他早期的思想宣言《摩罗诗力说》,就对拜伦大为赞扬,以为要救中国,必须提倡‘恶魔精神’,可惜鲁迅先生的抱负只在反帝反封建,可惜他刚刚开始怀疑,就找到了信仰。”
当然,这一切都以他心中纯粹的艺术价值尺度来衡量,无关人情,这也是木心高人一等之处。木心在文学讲座的最后一课讲到:“不能想象没有尼采,没有从前的艺术家的话,不可能有我的。”没有鲁迅的影响,木心也不会是现在的模样,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,只是最终能长成参天大树的寥寥。
陈丹青一次在接受《新周刊》采访时提到:“有一次我俩又谈起鲁迅,他送我下楼时说:“这帮赤佬哪里是鲁迅对手,人家鲁迅是星宿下凡哩!”
在木心的心中,五四以来,中国出的够份量的作家只有两个,一个鲁迅,一个张爱玲。木心在悼张爱玲的散文《飘零的隐士》中有句:“已凉天气未寒时,中国文学史上自有她八尺龙须方锦褥的偌大尊容的一席地。”
我想,木心和鲁迅的这一席地还要更气派一些。